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柏朗上校骑在马上,一夜的湿冷和焦虑让他的脸色比这浓雾还要阴沉。

队伍在泥泞中艰难地蠕动,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,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在死寂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
马嘉理中尉紧跟在柏朗身侧,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,他努力挺直脊背,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不安。

这片密林深处散发出的压抑和敌意,远超他的想象。

向导,一个瘦小的克钦人(景颇族在缅甸的称呼),脸色惨白,紧紧抓着马鞍,身体微微发抖,口中不断用含混的土语低声念叨着什么,眼神惊恐地扫视着两侧浓得化不开的雾障和幽深的丛林。

“上校,”马嘉理忍不住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,“这地方……太安静了。连鸟叫都没有。我觉得……非常不对劲。”

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左轮手枪柄上,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。

柏朗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浓雾吞噬的狭窄古道,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

他何尝没有感觉?那是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、令人脊背发凉的窒息感。但他不能退缩,帝国的使命不容许他流露出丝毫的怯懦。

“保持警惕,中尉。命令队伍收缩,枪弹上膛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冷硬,像一块冰。

“不过是些不开化的土着,被我们的队伍惊扰了而已。继续前进!加快速度,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!”

命令被低声传递下去。队伍紧张的气氛陡然加剧,士兵们纷纷将步枪从肩上取下,紧紧握在手中,拉动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,“咔嚓、咔嚓”,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惊心。

队伍收缩成更紧密的队形,如同一条受惊的蜈蚣,在泥泞的古道上加速爬行,沉重的脚步声和辎重车轮碾过枯枝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,打破了林间死一般的沉寂。

就在柏朗的队伍刚刚进入古道最狭窄的一段——两侧是陡峭的山壁,巨大的板状树根如墙壁般隆起,头顶是浓密交织、遮天蔽日的树冠——异变陡生!

“咻——!”

一声凄厉得几乎要撕裂浓雾的尖啸,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密林深处破空而来!那声音尖锐、短促、带着一种死亡降临的冰冷气息。

“噗!”

一道乌黑的影子,快如闪电,带着令人心悸的破风声,几乎是贴着柏朗上校那顶装饰着华丽帽徽的军帽帽檐擦过!

冰冷的劲风甚至掀动了他鬓角的几缕金发。那东西去势不减,“夺”的一声闷响,深深钉入了柏朗右侧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望天树的树干!
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整个队伍瞬间僵住,所有动作都停滞了。士兵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端着枪,茫然地寻找着袭击的来源。柏朗浑身一僵,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,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

他猛地勒住缰绳,栗色马惊得人立而起,发出一声嘶鸣。

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帽檐——完好无损,但刚才那冰冷的死亡触感却无比真实。

马嘉理中尉反应最快,他猛地拔出左轮手枪,枪口颤抖着指向箭矢射来的方向,嘶声大喊:“敌袭!隐蔽!找掩护!”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。

士兵们如梦初醒,惊恐地叫喊着,慌乱地寻找着树干、岩石作为掩体,胡乱地拉动枪栓,枪口指向浓雾弥漫、深不可测的丛林深处。

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开来。

柏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腐殖质气息的冰冷空气,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,目光死死盯向那支深深没入巨树的箭矢。

那是一支简陋却异常致命的竹箭。箭杆粗糙,尾羽是深褐色的山鸡翎毛。

但最令人胆寒的是那露在树干外寸许的箭镞——并非金属,而是某种经过精心打磨的黑色坚硬骨头或兽角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光。

箭镞上,涂抹着一层粘稠的、墨绿色的汁液,正顺着笔直的箭杆缓缓向下流淌,散发出一种微弱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。

“见血封喉!” 向导发出一声绝望的、非人的尖叫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连滚带爬地缩到一块岩石后面,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。

“是景颇人的毒箭!沾上一点……就……就死定了!” 他的恐惧瞬间感染了周围的士兵,几个离得近的士兵脸色煞白,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。

死寂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,比之前更加沉重。

浓雾依旧翻滚,冰冷的水滴依旧“嗒嗒”落下。看不见任何敌人,只有那支剧毒的骨箭,如同一个无声的、来自幽冥的警告,深深地楔入巨树的心脏,散发着死亡的气息。

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中,一个冰冷、苍老、带着浓重景颇口音,却异常清晰、如同钢铁摩擦岩石般刺耳的汉语声音,穿透层层浓雾,从四面八方、从每一片树叶背后、从每一道岩石缝隙中传来,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,狠狠砸在每一个入侵者的耳膜和心上:

“洋人!听——好——了——!”

声音在幽谷中回荡,带着一种非人的威严。

“这——是——景——颇——人——的——土——地!”

“再——进——一步——”

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惊雷炸响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意:

“下——一——箭——取——命——!”

“取命!取命!取命……” 山谷忠实地重复着这最后的死亡宣言,余音袅袅,久久不散,最终彻底融入浓雾与死寂之中。

冷汗,瞬间浸透了柏朗的脊背,冰冷地贴在皮肤上。

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,微微颤抖。

他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,死死盯着那支剧毒的骨箭,仿佛要把它烙印在灵魂深处。

那墨绿色的毒汁,在潮湿的树干上缓缓晕开一小片阴森的痕迹,散发出微弱的甜腥,如同地狱的邀请函。

向导那句带着哭腔的“见血封喉”还在耳边回荡,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。

“上校!我们……”马嘉理中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他举着左轮手枪的手腕也有些不稳,枪口徒劳地指向浓雾深处那片令人绝望的空茫。

士兵们蜷缩在树干和岩石后,脸色惨白如纸,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毒箭的恐惧。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队伍,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。

“闭嘴!”柏朗猛地低吼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狠。

他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骇中挣脱出来,属于军人的铁血意志重新占据了上风,尽管这意志下是冰冷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。

他不能在这里退缩,帝国的颜面,他个人的荣誉,都不允许!

他深吸一口气,那饱含瘴气和死亡威胁的空气仿佛带着冰渣,刺痛了他的肺腑。

他挺直了腰背,试图找回属于大英帝国上校的威严,对着浓雾弥漫、深不可测的丛林,用尽全身力气,用带着浓重伦敦腔的英语咆哮道:

“我们是女王陛下派出的和平使团!我们拥有合法的通行文书!你们这是野蛮的袭击!是挑衅!立刻让开道路!否则……”

他顿了顿,试图用最严厉的语气施加压力,“否则,大英帝国的军队会让你们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!”

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,显得空洞而无力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
浓雾依旧翻滚,死寂依旧统治着一切。

没有回应,没有辩解,只有那支剧毒的骨箭,像一枚冷酷的图钉,将他的威胁死死钉在耻辱柱上。

仿佛是为了彻底碾碎他仅存的幻想,就在他咆哮声落下的瞬间——

“咻——咻——咻——!”

“夺!夺!夺!”

一连串更加密集、更加凄厉的破空尖啸骤然爆发!如同死神的狞笑划破浓雾!

十几支同样涂抹着墨绿色毒汁的骨箭,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蜂群,从古道两侧陡峭的山壁上方、从浓密的树冠阴影里、从藤蔓缠绕的岩石缝隙中,毫无规律地激射而出!

这些箭矢的目标并非人体,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警告和精准的威慑。

它们狠狠地钉在队伍前方的泥地上,深深地楔入士兵们藏身的粗大树干,甚至有一支“夺”地一声,钉在了柏朗坐骑前方不到一米的一块岩石上,箭尾兀自嗡嗡震颤!

墨绿色的毒汁在撞击中飞溅开来,在潮湿的地面和树干上留下点点触目惊心的死亡印记。

“啊——!”一个士兵看着钉在自己藏身树干上、离自己脸颊仅差寸许的毒箭,再也控制不住,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。

“魔鬼!他们是魔鬼!”另一个士兵抱着头,蜷缩在泥泞里,语无伦次地哭喊着。

恐惧如同瘟疫,彻底摧毁了队伍的秩序。士兵们惊恐万状,有的死死趴在地上,有的胡乱地朝着箭矢飞来的大致方向盲目开火。

“砰!砰!”的枪声零星响起,子弹徒劳地射入浓雾和密林,只惊起几只飞鸟,换来更大的死寂和更深的绝望。

“停火!停止射击!蠢货!”柏朗目眦欲裂,厉声呵斥,试图稳住局面。但他知道,士气已经彻底崩溃了。

那些看不见的敌人,如同这浓雾本身,无处不在,又无迹可寻。

他们的弓箭比子弹更致命,更令人胆寒。那精准的射术和冷酷的警告,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:这片丛林,是他们的王国,踏入者,死!

就在这时,一直紧盯着那支最初警告之箭的马嘉理中尉,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。

在士兵们惊恐的目光和柏朗惊怒的注视下,这个年轻的军官猛地从自己藏身的岩石后冲了出去!

他并非冲锋,而是扑向了那棵巨大的望天树——那棵钉着第一支、也是最具象征意义毒箭的树。

“中尉!回来!危险!”柏朗失声喊道。

马嘉理充耳不闻。他几步冲到树下,动作快得如同扑食的猎豹。

他伸出手,并非去拔那支深深嵌入树干的毒箭——那几乎不可能——而是用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,一把抓住了箭杆靠近尾羽的下端。

他咬紧牙关,手臂肌肉贲张,猛地发力向外一拔!

“咔嚓!”

一声脆响。坚韧的竹箭杆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,在毒箭镞深深嵌入树干的位置应声而断!

马嘉理手中握着那半截带着深褐色尾羽的箭杆,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微微踉跄了一下。

他迅速后退,背靠巨树粗壮的树干,剧烈地喘息着,胸膛起伏不定。

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半截断箭。箭杆粗糙,尾羽凌乱,带着山林特有的原始气息。

断口处,新鲜的竹茬泛着惨白的颜色。他缓缓抬起眼,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、如同实质般的冰冷雾气,投向箭矢最初射来的方向——那片由巨大榕树气根和浓密蕨类构成的、幽暗如渊的丛林深处。

就在这一瞬间,或许是浓雾被山风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,或许是林间斑驳的光影发生了奇异的变幻。

马嘉理的目光,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双眼睛!

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背景里,在虬结如蟒的榕树气根形成的天然掩体之后,一双眼睛如同两点燃烧的暗红炭火,正死死地锁定着他!

那眼神里没有恐惧,没有愤怒的咆哮,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、如同亘古寒冰般的沉静杀意。

那杀意纯粹、专注、古老,仿佛来自这片山林本身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力量。

马嘉理浑身剧震,握着断箭的手猛地一紧。冰冷的半截竹杆硌着他的掌心,那粗糙的触感,那断口处惨白的茬口,连同那双穿透迷雾、冰冷沉静的眼睛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。

他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“看见”了这片土地真正的守护者——不是想象中的愚昧野蛮,而是如同这险峻群山和幽深丛林一般,沉默、坚韧、古老,蕴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和意志。

他们就在那里,在每一片树叶之后,在每一块岩石之下,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,无声无息,却无处不在。任何试图强行闯入、践踏这片圣地的入侵者,都将面对他们不死不休的冰冷裁决。

冰冷的、带着剧毒甜腥气息的雨丝,开始无声无息地飘落,渐渐沥沥,打湿了马嘉理僵硬的肩章,也打湿了他手中那半截象征着失败与警告的断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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