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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冷的水珠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落,带来片刻的清明,却也更深地刺入骨髓的寒。
他换上一身崭新的石青色蟒袍,戴上珊瑚顶戴,努力挺直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脊梁的腰板,在亲兵肃穆的护卫下,走向前衙大堂。
大堂之上,早已肃立着云南布政使、按察使、昆明知府等一众顶戴花翎的大小官员。
他们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谄媚与敬畏,目光热切地聚焦在刘岳昭身上,如同向日葵追逐着太阳。
这位刚刚踏平大理政权、将整个云南牢牢掌控在手的总督,正是权势熏天、炙手可热之时。
“恭贺制台大人!云南底定,朝廷柱石,功在千秋!”
“杜逆授首,全赖制台大人运筹帷幄,用兵如神!”
“西南从此安靖,制台大人居功至伟!”
颂扬声浪一波高过一波,在大堂高阔的穹顶下嗡嗡回响,汇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洪流。
布政使沈桂芬,一个保养得宜、面皮白净的中年人,躬着身,双手将一份墨迹尤新的联名贺表高举过头顶,声音洪亮而饱含感情:“大人,此乃阖省官员士绅,感念大人再造滇省之恩,特呈贺表,伏请钧鉴!”
刘岳昭的目光扫过那份装帧精美的贺表,又掠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恭顺与热望的脸孔。
若是昨日之前,这如潮的赞誉、这毕恭毕敬的姿态,足以让他志得意满,胸中豪气干云。
然而此刻,那些声音钻入耳中,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
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血腥幻影,努力调动脸上的肌肉,挤出一个符合“位极人臣”身份的、威严而矜持的笑容,伸手接过了贺表。
“诸位同僚,戮力同心,方有此胜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“本督已具折上奏,为诸君请功。朝廷恩赏,不日即至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视全场,试图找回那种掌控一切的威仪,“眼下百废待兴,安抚流亡、恢复民生、整饬吏治,才是重中之重。望诸君各司其职,勿负朝廷与本督所托。”
“谨遵制台大人钧谕!”众官齐声应诺,声震屋瓦。
接下来的议事,冗长而琐碎。粮秣转运的缺口,流民安置的银钱,被兵火焚毁的衙署重建,土司蠢蠢欲动的动向……
一件件、一桩桩,如同沉重的石块,接连不断地压向刘岳昭的案头。
他强撑着精神,听着下属的禀报,做出批示,偶尔用威严的目光扫过那些试图推诿或夸大其词的官员。
然而,那些繁杂的数字、地名、人名,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中搅成一锅乱粥。
布政使沈桂芬关于某处矿税亏空的冗长辩解,在他听来,音节逐渐扭曲变形,竟幻化成昨夜那些索命鬼魂凄厉的哭嚎。
按察使呈报的几桩因仇杀而起的命案,卷宗上“仇杀”二字,在他眼前骤然放大、扭曲,变成一张张他亲手签发过处决令的、沾满血污的脸!
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。
刘岳昭只觉得眼前发黑,大堂内那些身着官服的身影开始旋转、模糊。
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紫檀木椅扶手,指尖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纹理里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额角的冷汗,再次不受控制地渗出。
“大人?”站在他身侧侍立的幕僚长,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,压低声音询问。
“……无妨。”刘岳昭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感,猛地一挥手,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沈桂芬。
“够了!”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大堂内瞬间鸦雀无声,所有官员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。
刘岳昭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,像是有两柄小锤在敲打。
“今日……就议到这里。未尽事宜,具文呈报。”
他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维持着表面的威严,“都散了吧。”
众官面面相觑,虽觉突兀,但慑于总督威势,无人敢有异议,纷纷躬身告退。
转眼间,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大堂,只剩下刘岳昭孤零零一人,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座椅上。
方才强行撑起的气势瞬间崩塌,他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,颓然地向后靠去,沉重的顶戴压得他脖颈酸痛,蟒袍下宽阔的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。
死寂重新笼罩了大堂。只有他粗重的、带着一丝颤抖的喘息声,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,在地上投下长长的、孤寂的光柱,光柱里尘埃飞舞,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。
他闭上眼,那些褪去的血色幻影,又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涌回,将他紧紧包裹。这权力的巅峰,金碧辉煌的官衙,此刻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孤寒。
他亲手打下的江山,此刻仿佛变成了囚禁他的、最华丽的牢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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